邊凌涵,生于1987年,中國人民大學創(chuàng)造性寫作碩士。中國作協(xié)會員,2019年浙江“新荷十家”。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廣西文學》、《西湖》、《野草》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若干。著有短篇小說集《美麗的小騙局》,長篇小說《彼岸·倫敦結(jié)》,散文集《日記本》、《一橫一豎,一晃十年》等。
1
朱零停好車。外面下大雨,地下車庫感覺越發(fā)陰冷。她翻下遮陽板,把灰色塑料鏡蓋往上推。鏡子里出現(xiàn)一張經(jīng)過整理然而仍余凌亂的臉:下眼瞼拖沓的眼線,激情消褪后的口紅色澤曖昧。披于肩頭的長發(fā)多已不再卷曲,一撮撮橫沖直撞。斜前方楊祈嘉的車位空著。應該還有充足的時間。朱零脫下十公分的金色高筒靴扔進袋子,兩只腳快速套進一雙柔軟的黑色小羊皮平底鞋。她打開車門。一只貓從她腳邊躥過去,消失在黑暗里。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楊祈嘉進門的時候,朱零剛收拾好一切。在廚房穿戴圍裙準備做飯的女人,無疑典型的主婦模樣。她化了妝,卻是極淡的,只往上撲了一層薄薄的散粉。要說粉色毛衣配灰色金絲絨百褶裙也沒什么特別,但擱平常她回到家第一件事準是換上寬松舒適的家居服。
好香。楊祈嘉走入廚房,伸手環(huán)住她的腰。
專門為你做的,朱零說。
五分熟的牛排,出鍋時滋滋冒著熱氣。朱零盡量不去看它。小學畢業(yè)那年暑假,她出門溜達,十字路口一群人圍著什么東西議論紛紛。她走過去。小轎車追尾吉普,車頭整個凹了進去。地上血跡斑斑。驕陽炙烤,漫天蓋地暗紅的潮水朝朱零淹過來。暈血的癥狀就這么毫無預兆地開始。朱零在醫(yī)院醒來,醫(yī)生嘲笑她,你經(jīng)期來的時候,也這樣嗎?不知是慘烈的車禍還是醫(yī)生的譏諷給她留下了陰影,從此朱零對疑似血的不明顏色都會產(chǎn)生莫名的恐懼。她吃素好多年了。
桌上鋪了新買的桌布,凈雅的麻灰色。獨支紅玫瑰在細口瓶里嬌艷欲滴。香薰蠟燭顫抖著細微的火苗,幽韻襲面。楊祈嘉手里多出一瓶起泡酒。
知道你不喜歡喝紅酒,我特地托人從意大利帶來這個,嘗嘗。
你可真細心。朱零把切好的西蘭花和圣女果擺在楊祈嘉的那份牛排旁邊。猙獰仿佛也有了一絲溫情。
兩人面對面坐下。楊祈嘉給兩只高腳玻璃杯斟上酒。
你等一下,朱零說。起身從房里拿出一只棕色紙袋。
是什么?楊祈嘉打開袋口。一只Burberry的男式錢包。
這一款卡位最多,我挑了好久,朱零說,喜歡嗎?
當然,楊祈嘉說,我正想換一個來著,還是你最了解我。他把錢包放到桌上,拉過朱零的手,說,把眼睛閉上。
短暫的失明。朱零覺出手心多了點什么,涼涼的。Tiffany經(jīng)典鑲鉆花瓣鑰匙吊墜,有一回一起逛街時朱零望進落地窗輕聲說了句“好漂亮”。
我?guī)湍愦魃希瑮钇砑握f。
吊墜在光影中變幻色彩,朱零用手撫過鑰匙表面,指腹感受到人工雕琢的起伏與堅硬。不知這把鑰匙能打開哪里的門,也不知這世上是不是真的存在這樣一道門,需要用這把鑰匙來開啟。或許,那扇門早已關閉,如今它也只能作為裝飾被保留下來。這是一枚被人遺棄、喪失了實用價值的鑰匙,而已。
這個時刻,是不是應該說些什么?楊祈嘉習慣性地挑了一挑右邊的眉毛。
祝酒辭嗎?朱零笑道。
也不是不可以,他清了清喉嚨,女士們,先生們……
然后呢?她在等他接著說。
沒人,演不下去了。
一看你就成不了一名優(yōu)秀的演員,朱零說,哦對了,我還有樣東西要給你。
她不知從哪掏出一張照片。
怎么會在你那里?楊祈嘉驚得臉都有些微變形,我很早以前就找不到了。
秘密。
他對她有多大的意義,他根本就不知道。他倆早在朱零讀五年級時就見過了。那是在諸城,朱零的家鄉(xiāng)。十幾年他沒怎么變,朱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就認出了他,盡管,他的右胳膊上再沒打著石膏。
在這個特殊且鄭重的時刻,楊祈嘉沒有深究,他舉起面前的酒杯,親愛的,結(jié)婚一周年快樂。
朱零的魂忽然就升了起來,幽幽地飄出了意識能追得上的疆域。在那個虛無縹緲的地方,她看見了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朱零伸出手,努力想抓住那個飄忽的影子,它在笑,在躲,在變,在虛化。朱零忍不住大聲喊,快來啊,來和我分享這一切。
握住酒杯細細的腿,朱零清楚地感受到那個“她”的力量,悄無聲息地覆蓋了自己的手背。
1.1
朱一只比朱零晚了七分鐘來到這個世界上。醫(yī)生從胡玥玥肚子里取出兩個血淋淋的小身體,后面那個比前一個大了整整一圈。從產(chǎn)房出來,她們像兩坨軟塌塌的抱枕被塞到胡玥玥懷里。朱一緊閉眼睛,張開小嘴,快速而準確地把母親的乳頭含在口中。相比之下,朱零的存在感幾乎為零,不吃,不叫,連出生時的哭聲也微弱到幾乎聽不見。
深夜,醫(yī)院也像一只疲憊的巨獸慢慢陷入沉靜。偶有寶寶的哭聲不知從哪個角落響起。病房里,胡玥玥不時發(fā)出痛苦的呻吟,麻醉效用已過,她必須撐過最難熬的幾個小時。下午剛經(jīng)歷的那場人生劫難,似乎也撕裂了她的意志,她覺得整個人很重,又很輕。突然,母親的本能讓她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她穩(wěn)定心神,再聽。沒錯,急促的呼吸正來自身邊的某個搖籃。胡玥玥叫醒陪床的朱泓明。朱零的小臉正在無聲中迅速變紫。護士趕緊抱走孩子施行搶救。胡玥玥躺在床上,眼神渙散。身旁另一張搖籃里,朱一睡得正香,還滿足地打起了輕微的呼嚕。多么幸福,她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一周后,朱一隨胡玥玥出院。朱零在醫(yī)院的保溫箱里又住了一個月,一家人才算真正團圓。胡玥玥激動壞了,抱著朱零又摸又親,好像重新把她生了一回似的。當晚,一個屋里的人全睡著了,朱一不知何故哇哇大哭。奇怪的是并沒有其他人聽見,或許大人們白天都太累了,睡得沉,只有一旁的朱零,手穿過雙胞胎嬰兒床木板條的縫隙握住了妹妹的手。朱一漸漸安靜下來。天蒙蒙亮,胡玥玥驚喜地搖醒朱泓明。兩姐妹仍在熟睡中,一雙小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被醫(yī)生從死亡線上拽回來的朱零仿佛頃刻洞察了人生的難得與不易,她開始爆發(fā),吃得又快又多,而且吃完即睡,個頭蹭蹭蹭地竄,眼看就要趕上朱一了。唯一不變的是她的靜。朱一又哭又鬧耍誰也不懂的脾氣時,朱零仿若一尊石雕,定定地看著她,好似之中有一塊無形的屏障,隔絕了同胞姐妹間情緒連結(jié)的任何可能性。
床上擺著兩只粉色的布偶兔,其中一只的黑眼珠不知道被誰摳出來了,顫顫巍巍地掛在眼眶外面。朱一手腳并用爬到姐姐身邊,腦袋亂晃,眼淚鼻涕一股腦兒往朱零身上甩去。中央臺天氣預報,這個七月的平均溫度和高溫天數(shù)均超過了歷史同期,是1958年以來最熱的一個月。朱零的皮膚卻比竹席還涼,朱一貪婪地把整個身子湊了上去。朱零忽然笑出聲來,嘿嘿嘿,嘻嘻嘻,哈哈哈。朱一一個不小心用力過猛,囫圇從床上摔了下來。
2
一手挽著楊祈嘉,一手摁響門鈴——好多年前朱泓明給過朱零一把防盜門鑰匙,放在哪里她卻早已想不起來了。也許問楊祈嘉他會知道。在某些事情上,他比她有心。貓眼孔暗了一暗,鎖“啪答啪答”旋轉(zhuǎn)兩聲,開了。
跨進屋那一刻,朱零無比清楚地聽到里面某個房間門又一次慌忙被合上。那雙眼睛一定就貼在門背后,盯著她,從來都是這樣,盯到她無處可逃。朱零幾近于惱怒地朝楊祈嘉瞪了一眼(是他建議應該來看看),把帶來的水果往地上一摜,朱泓明被她驚了一跳,但畢竟也不難猜是怎么回事,搓著兩只手,很快恢復了朱零慣見的那般局促不安。
不想出來最好就一輩子別出來,朱零說。
朱泓明權當沒聽見,努力堆積的笑容牽扯出一堆深深淺淺的皺紋。來了就好,來了就好,他說。
胡玥玥嫁給朱泓明是幸福的,朱零始終堅定不疑地這樣認為,她幾乎被他保護了一輩子。兩人婚后第二年就有了孩子。女兒咿咿呀呀,舞動著天使般白白胖胖的手腳。胡玥玥產(chǎn)假結(jié)束回電器設備廠上班。不到半年,朱泓明讓妻子不用再去工作,家里需要有人對孩子寸步不離,況且她的身體狀況也不再方便行動。那件事發(fā)生以前,朱泓明一直在諸城干部進修學院當老師。朱零小學畢業(yè)那年,朱泓明不顧親戚朋友勸阻,毅然決然辭了體制內(nèi)的工作,舉家搬遷至杭城。新家只有進修學院那套單位分房的二分之一大小。朱泓明在樓下租了個二三十平的店面,開起了便利店。他說,要給家人更好的生活。
客廳促狹,比客廳更逼仄的是這里的空氣,簡直讓人懷疑吸進去的不是氧氣,而是某種慢性毒素。墻上掛鐘滴答滴答,那個房間門似隨時會打開,又似永遠不會。朱零禁不住暗自祈禱就這樣吧,母親在一頭,她在另一頭,知道彼此存在,卻永世不要往來。
朱零在胡玥玥身邊感覺呼吸不暢,這件事好像有一個明確的起始點,又好像沒有。在朱零殘缺不全的記憶中,胡玥玥是一個沉默、陰郁的女人,她不愛說話,但不知哪天哪根神經(jīng)被觸動,她又會話多到停不下來,并且一定會用枯骨般的手指死死抓住你,眼珠子一動也不動地剜著你。那感覺她不是在聽,而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嚼碎,吞到肚子里,用胃液去消化,直至一筆一畫全部腐爛。那個夏天,胡玥玥從死神身邊兜了一圈回來,部分記憶莫名喪失(有些重要到影響故事進程,有些不值一提),人卻平靜不少。但朱零有時看到坐在陽臺角落里的母親,手里拿著十字繡、嘴角不知何故微微翹起,依然覺得陌生而恐懼。
朱零讀小學時,有個瞎眼老頭在學校旁邊的弄堂里擺攤算命。一天放學,朱零等所有人都走光了,傍晚開始釋放出黑暗,她跑進弄堂,把兩副生辰八字報給瞎眼老頭。老頭沒戴墨鏡,干涸的眼窩深不見底,他操著含混不清的方言說,這倆人,命里相克。朱零渾身一凜,盡管那時她還不太明白“相克”二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成年后她和朋友一起去寧波某座據(jù)說很靈驗的寺廟玩,大家伙兒依次把簽筒搖得嘩啦嘩啦響。她想逃,可惜沒逃掉。惟她一人下下簽。她清晰地記得解簽師父當時的眼神,很深很重。他的話令她念索至今:恨從愛中起,生從死中來,切記,切記。
都是注定的。沒法改。初中開學報到,朱零主動選擇了住校。
熟悉的音樂。電視里又在播放《新白娘子傳奇》。曾經(jīng)無所不能的法術現(xiàn)在看來漏洞百出,拙劣得有些可笑。神跡果然只能存在于童年。要是能永遠不長大就好了,朱零想。
一一以前最喜歡拿她媽媽的大絲巾裹在身上當披風,學白娘娘在家里跑來跑去……朱泓明突然意識到什么,嘴角緊了一緊,訕笑著說,喝茶嗎?我去給你們泡茶。
朱零拿起遙控器,換了臺。全球新聞速覽。世界一片烏煙瘴氣,哪里都沒有腳下這片土地好,歌舞升平,百花盛開。
楊祈嘉握住朱零另一只手。他想要她明白,他懂,他理解。朱零以更緊的力道回握了他。楊祈嘉見過朱一的照片。兩姐妹長得實在太像,不管他如何仔細辨認,都很難看出明顯的不同,除了,照片中永遠停留在13歲的朱一喜歡戴紅色的發(fā)夾,而朱零直到現(xiàn)在都對綠色偏愛有加。
幾步開外,剩余一間屬于她和另一個她的房門也緊緊關閉著。朱零不是沒想過推開它,進去里面,就算和過往碰個頭破血流又怎樣。但事情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后來就只能步步錯。沒有人知道正確的方向應該怎么走。所以她只是想,一步也沒有跨出過。
便利店生意還好嗎?朱零接過泡好的茶。
湊合吧,朱泓明說。
累就別開了,我和祈嘉也不是養(yǎng)不起你。
都習慣了,沒事。
你已經(jīng)為她做了那么多,難道還要再搭上幾十年嗎?朱零提高了音量,里間的人不可能聽不見。
過好你們的日子就行,我的事我自個兒有分寸。朱泓明的語氣如同他的臉一般陰沉下來。
她究竟給了你什么,讓你這么死心塌地為她?!朱零很想大聲問問朱泓明。在她看來善良敦厚的父親完全值得另一種更好的生活;在這個泥潭里越陷越深,要么是他心地太好被人利用,要么就是他們之間發(fā)生過什么事,是朱零不知道的。他欠了她,所以要用一生來還,否則,他怎么會情愿守著一個如此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女人度過余生?
電視上一個不知名的女歌手正扯著嗓子喊出撕心裂肺的高音。臺下觀眾爆發(fā)雷鳴般的掌聲、口哨和歡呼。朱零忽然覺得胃里猛地一陣收縮,繼而火燒火燎起來。
門開了一條縫,連綿不斷的吱嘎聲,那道縫以很慢很慢的速度膨脹。有一張臉伸進來。朱零急得滿頭大汗,卻怎么也看不清。那張臉在轉(zhuǎn)動,同樣是以慢到幾乎凝固的速度。半個身子。周圍一圈虛浮的光。光在收縮、扭曲、變形……
朱零抽搐著醒來,發(fā)現(xiàn)眼淚正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仰面躺在床上,手臂直直地放在身體兩側(cè),她感受到兩股溫熱沿著眼角滴落到頭發(fā)里,鉆進耳穴中,濕答答,黏稠,冷。靜等片刻,她爬起身去了洗手間,用熱水打濕毛巾把臉擦干凈。也許半夜視線模糊或意識不清,朱零看鏡子里有重影,兩張面龐,兩種表情。她把臉重重地沉到洗手臺的水池里。
朱零把自己重新放置回床上。迷糊著,楊祈嘉翻了個身,一條腿甩過來架到她腹上。從他嘴里發(fā)出的聲音幽晦,似嗚咽,似暗語。朱零把手搭上他手背,繼而張開五指嵌進去,扣牢,不顧一切的樣子就像溺水之人勒住救生員的脖子往深海里拖。她想象著他的夢,從心底生出一股悲涼。他真的了解她嗎?他真的知道她是誰嗎?
第二天早上,楊祈嘉吃了朱零做的雞蛋面,背起電腦包準備上班。我走了,他接連說了兩遍,沒有回應。他折回房間。朱零在洗手間。楊祈嘉敲了敲門,里面死寂一片。他擰開球形把手。朱零倒在瓷磚地上,旁邊是打翻了的水桶,她像一個尚未出生的嬰兒泡在水里。
還好嗎?看到朱零自昏迷中醒來,楊祈嘉無端端右眼皮狠狠地跳了一記。
她還是不肯原諒我,朱零聲音微弱。
誰?楊祈嘉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他俯下身把她摟到懷里,零,我們抽個時間去看看她好嗎?
就在楊祈嘉以為朱零已經(jīng)睡著的時候,他感覺到懷里的身體動了動。從動的部位和角度來判斷,她應該是點了點頭。
2.1
長到三歲半,朱零和朱一從外形上看幾乎已經(jīng)一模一樣了。別說外人分不清楚,就連胡玥玥也不時搞錯。洗澡的時候,一個抹完沐浴露沖了水,放到一邊,倒掉木盆里的水重新放滿,轉(zhuǎn)過身再抱——一個不哭,另一個也不鬧——但洗的仍是前面那一個。正喂著飯呢,想起廚房還有個湯罐沒揭蓋,胡玥玥放下碗勺,起身。孩子嘴里嚼著飯,有一粒米粘在下巴上。熱氣騰騰的湯罐端上桌,卻想不起剛才喂的是哪一個了。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兩張精致的小臉——朱零盯著前方一個未知的點微笑,朱一轉(zhuǎn)過臉,出神地望著朱零。
朱零的安靜是天生的,朱一的好動也是與生俱來的。朱零像山澗的泉水,不疾不徐地流動,勻速得仿佛失去時間的鐘,一不小心就會讓人忘了她的存在。朱一的喜與怒,悲與樂,卻像被置于一面放大鏡下,笑起來高低起伏猶如過山車的音量撞得人耳膜疼,哭聲也能震得四壁發(fā)顫,令人十分懷疑她肺里是不是裝了一面鑼。
兩姐妹中,率先站起來會走路的是朱零;走得不那么穩(wěn),不時還要被朱一扯住褲腿,或者直接拽倒。一個月后,朱一也告別了爬行。她宣告這一階段性跨越的方式不是用走,而是跑。一旦嘗到了奔跑的滋味,朱一就跟飛出囚籠的小鳥似的,片刻不得安歇。
其他孩子在朱一眼里都是頂頂奇怪的。他們不管走到哪里,在干什么,都只有一張臉、一雙手、一個身子、一對腿腳;他們不像她,有一面像朱零這般的鏡子——臉、手、身子、腿腳全部翻倍。所有她和朱零的衣服,品牌、款式、尺寸,絕無二致。只是為了區(qū)分方便,有時胡玥玥會讓兩個人挑不同的顏色。每次朱一都先一步搶到紅色。紅色,仿佛成了朱一用來向朱零宣示主權的神圣之光。其他什么顏色朱零無所謂。她隨便拿起一件。
綠色,你拿綠色!朱一尖叫道。
跟朱零和朱一一樣,紅與綠也變成了一對互依共存的雙胞胎。
心血來潮有一次朱一把自己藏了起來,躲進床底下,看朱零一個人坐在地上玩。看久了,朱一感覺自己變得越來越輕,像一縷煙,或者一片雪花,飄向朱零,然后就隱跡不見了。突如其來一陣失重般的眩暈讓朱一惡心想吐。
那天朱一在樓下的空地玩(朱零在家里,朱一已經(jīng)越來越不喜歡跟她待在一塊兒玩了),看到李奶奶拎著買菜的竹籃往樓里走。李奶奶住三樓,就在朱一他們樓下,好像結(jié)婚不久即做了寡婦。朱一知道李奶奶一個人住,沒有孩子,但朱一不知道“寡婦”是什么意思,她只有在父母的零星談話中聽到過。朱一想如果李奶奶愿意,可以讓朱零住她家,和她做個伴。別人家只有一個孩子,都過得好好的,他們家也不用那么多。有一棵青菜從籃子里掉了出來,朱一嚷嚷著“李奶奶,青菜掉啦”,沒反應,她索性跑過去,撿起青菜,噔噔噔跑上樓。喲,我們的朱零真是懂事呀。李奶奶的兩排假牙閃閃發(fā)亮。忽然她感覺手心一松,籃子沒了,不只青菜,還有兩顆紅皮蘿卜,一小塊灰撲撲的肉,統(tǒng)統(tǒng)被傾倒在地上。朱一在上面跳大神似的亂踩一通,轉(zhuǎn)身跑上樓。
她發(fā)了瘋似的捶門。一看到朱零出現(xiàn)在門背后,朱一終于忍不住去撕她的臉。朱零似乎不費什么力氣就擋開了她的手。你是誰?為什么和我長得一樣?朱一胸口燃燒熊熊的火焰,像見到獵物的豹子般把朱零撲倒在地。她的指甲劃過朱零的臉,奇怪朱零的皮膚好薄,一下子就破了,血流出來,很快兩個人的手上、身上都沾染了殷紅色的斑斑點點。胡玥玥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門口。怎么回事?她板著臉問。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朱一,朱零說。
胡玥玥一把抱起朱零,放到床上,窗外知了轟鳴,她卻拉起被子一直蓋到朱零脖子以下。然后她走進洗手間,用熱水打濕毛巾給朱零擦拭傷口。與此同時,朱一委屈得哇哇大哭,在地上滾來滾去。可胡玥玥經(jīng)過她,就像是經(jīng)過一團空氣。
3
在酒店等待依人(她喜歡讓他這么叫她)過來的這段時間里,楊祈嘉做了這么幾件事:燒熱水,給自己沖調(diào)一杯掛耳咖啡(另一杯尚未加水,在吧臺上放著);撕開洗手臺上用半透明塑料紙包的梳子和棉簽,仔細梳了頭;用棉簽掏了耳朵。噴香水時(她說這會令她興奮)他本能地鼻翼縮緊,盡管已經(jīng)努力把頭扭到一邊,仍免不了打出幾個響亮的噴嚏。
他端著咖啡在窗前的雙人沙發(fā)上坐下,掏出手機。五分鐘前她發(fā)來過微信。按捺住蠢蠢欲動的心,他百無聊賴地瀏覽網(wǎng)頁。一只蝴蝶不曉得從哪飛進來,撲閃著翅膀停在茶幾上的煙灰缸邊沿。楊祈嘉懷著極大的好奇心研究眼前這只生物。蝴蝶身形壯碩,翅膀展開的面積接近一個手掌那么大,通體幽藍,不是常見的類型。他彎下身體,把手機盡可能往前推,將鏡頭對準它。就在快門按響剎那,蝴蝶突然像一枚出膛的炮彈直直地射向這個男人,然后在他用力揮手看似就要打到的瞬間,又偏折路線,從窗口飛了出去。楊祈嘉扁著嘴厭惡地“噗”了幾聲,吹走一些他看不到可能事實上也不存在的翅粉。他打開“照片”,想查看究竟拍到了什么。一只詭異的藍色眼睛——不知哪個角度讓蝴蝶在鏡頭里變成這樣——似乎在微笑。楊祈嘉被這張圖弄得渾身不自在,毫不猶豫點了“刪除”。
緊接著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張他再熟悉不過的側(cè)顏——朱零把杯子舉到唇邊,金色的夕暉使她的左半邊臉蒙上了一層油彩般的光暈。這是前幾天在城市陽臺喝茶時,楊祈嘉抓拍到的。高挺的鼻梁,尖俏的下巴,皮膚白皙溫潤,長發(fā)如雨后瀑布般晶亮。他的的確確又有一絲心動。把手機扔到一旁,楊祈嘉攤開手臂整個人往后躺,頭靠著沙發(fā)背,視線似被乳黃色天花板給吸了進去。
他和朱零還沒有孩子,但楊祈嘉不在意。總會有的。他知道。況且他還沒有享受夠兩個人的時光呢。這讓他感覺更自由。一個孩子?那種不受控制的小生物,仿佛來自另一個星球。如若不是對婚姻足夠肯定,新生命的到來對誰來說都是折磨。
想到這里他閉上眼睛,迅速降臨的黑暗中另一個人影翩然而至。依人最開始吸引他的,恰是在朱零身上看不到的一些東西吧。她的嫵媚、狂放,對愛肆無忌憚的渴求,不知饜足的索取,使他心底潛藏的某種欲望被激發(fā)。在她懷里,他看到以前從未見識過的自己。與其說他傾心這個女人,不如說是欲念將他攝服。把道德感踩在腳下,他體會到一種對生活報復似的快感。即使,生活并不曾虧待于他。
你在干嗎?依人一進屋連外面的淺棕色呢子大衣都沒脫,就跑過去坐在楊祈嘉腿上。
看照片。你要看嗎?楊祈嘉舉起手機。
是我的就要。
來,我給你拍一張。他認真地說。
依人用胳膊摟著楊祈嘉的脖子,稍一用力,把他推倒在沙發(fā)上。
這個時候,你只能想我,只準想我,只可以想我,明白嗎?她撲下去咬他的鼻子。
一切發(fā)展得很迅速。楊祈嘉貪婪地感受著她小巧又靈活的舌頭糾纏著自己的。起初微微有點涼,很快不只舌頭,她整個人都變得滾燙,騎在他身上像一塊剛從烤箱里出來的蛋糕,帶著腥甜的香味。她先下手解開了他襯衫的扣子。但皮帶好像把她難倒了,她不得不直起點身子來察看個中機關。拉下襠前拉鏈的這個過程令她心神蕩漾,她撮起兩根手指捏住拉鏈頭,眼神牢牢鎖定自己緩緩移動的手。皮帶扣打到地板發(fā)出一聲鈍響,兩人對視一眼笑出了聲。楊祈嘉摸索著去解她的大衣。她里面只穿了一件純黑蕾絲紗裙。他的手順著她裸露的背滑到圓潤的臀部,接著摸上緊實的腿,最后顫抖著探向那片茂密叢林。
窗外,澄藍色的天空像是被漿洗過一樣,挺括又美麗。
朱零盡己所能地維持她和楊祈嘉原本的生活。即使她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變了味。這不是她一個人的問題。
春節(jié)假期前最后一個周末,朱零陪楊祈嘉去參加他的大學同學聚會。一伙人熱熱鬧鬧地在花中城大酒店開了三桌。席間楊祈嘉端著酒杯敬了一圈,朱零拿著一杯白開水跟著他。她不喝酒,要開車。
這次聚會她本不想來,都是楊祈嘉的同學,平時大家都忙,聚得少,她認識的沒幾個;是楊祈嘉興沖沖的堅持使她改變主意。他還特地陪她去湖濱銀泰買了一條黑色針織連衣裙。我的老婆,他說,走到哪都是最漂亮的。
敬到最后一桌,朱零忽覺大腿被一股外力猛地沖擊,手里的杯子拿不穩(wěn),水灑了出來,胸口立馬似洇濕一片墨汁。朱零低頭尋找罪魁禍首,一個大眼睛長睫毛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望著她,劉海被汗濡濕了,并成幾綹貼在腦門上。
歆月,你跑那么快干嗎,看都撞到阿姨了,還不快說對不起。桌子邊迅速站起一個穿淺綠色毛衣的女人,應該是孩子的母親。她推開椅子朝朱零走過來。
不是我,是嵐月!她追我我才跑的!小女孩嘟起嘴,氣乎乎地替自己辯解。
這時一個幾乎是前者翻版的小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完全一樣的粉色抓絨連帽衫和煙灰色運動褲。
嵐月,為什么追妹妹?女孩們的母親佯裝拉下臉,露出兇兇的樣子。
我沒追她,是她搶了我的佩奇!
我沒有我沒有!妹妹被母親的手攔著,沖不過去和姐姐對峙,急得直跳腳。
太皮了。母親把姐姐也叫過來,一手摟一個。看,把阿姨衣服弄臟了,快跟阿姨道歉。
對不起!兩張小嘴齊刷刷喊道。
雙胞胎啊,真可愛。朱零親切地微笑著,摸了摸兩姐妹的頭。
楊祈嘉不失時機插話進來,瞧我這酒喝的,都忘了給你們介紹。朱零,這是文楚,芭蕾舞跳得特別好。文楚,這是我太太,朱零。
你好,朱零說,祈嘉跟我提起過你。
是嗎?文楚快速地瞥一眼站在朱零身后的楊祈嘉,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意外的神色。
楊祈嘉也只是笑,沒說話。
酒足飯飽,有人提議去唱歌。大家自覺主動相互拼車,浩浩蕩蕩殺向目的地。楊祈嘉問朱零想去嗎,不想去可以回家休息。朱零挽緊他的胳膊,說,來都來了,怎么樣也要熱鬧到底。
KTV里光線昏暗。嗓子開了,麥霸紛紛登場。唯一的一小塊空地被孩子承包,五六個小人兒隨心所欲地扭著屁股、推來搡去。那對雙胞胎或許繼承了其母擅舞的基因,小手小腳擺起來有模有樣(明顯有學過)。面對面,相似的動作,仿佛一個是另一個的鏡子,或替身。姐姐大概跳累了想溜,被妹妹眼尖手快拉住繼續(xù)轉(zhuǎn)圈(朱零從她們的發(fā)型來判斷:妹妹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部散開了,姐姐腦袋上兩個小髻還在)。點歌屏幕前一位女同學雙手攏住嘴圍成個喇叭,挨個把在座人名報了遍,號召大家再積極踴躍些。楊祈嘉湊近朱零的耳朵問她要不要唱什么。我五音不全,你又不是不知道,朱零說,冷不防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接著說道,我想帶那倆小姑娘出去透透氣,這兒太悶了。她站起身,走向孩子的母親。兩個女人臉貼臉說了幾句。文楚叫過兩個女兒,把她們的手交到朱零手里。朱零拉開包廂門,牽著雙胞胎朝外面走去。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三人回來了。朱零把孩子還給她們的母親,然后坐到楊祈嘉身邊,自自然然地把頭靠在他肩膀上說,我有點累了,你玩吧,我想先回家。楊祈嘉拍拍她的手說,我跟你一起走。
沒錯,那兩個孩子是很可愛,但是,她們和其他雙胞胎一樣,并沒有讓人出乎意料的東西。她們不懂朱零阿姨玩的“小游戲”,如果懂,她們的童年即提前宣告結(jié)束。讓人成長的從來不是某個事件,而是某個時間。猶如刻在生命長河中的神秘符碼,不必刻意尋找——機關開啟,自動顯現(xiàn)。甩不掉,你遲早會發(fā)現(xiàn)它作用于自身的強大威力,或者,后遺癥。朱零望著掛在墻上的時鐘,回過神來。泡腳的水已經(jīng)開始涼了。她用毛巾擦干腳,包括腳趾縫都不漏掉。想著晚上剛剛發(fā)生的一切,朱零輕輕地笑了出來。
3.1
朱一不是沒有見過血——貪玩時剪刀不慎劃破手指,奔跑中被石頭絆倒膝蓋掛彩,和朱零打架時從她薄如蟬翼的皮膚下大滴地滾落——但眼前以這種方式呈現(xiàn)的血,她之前還從來沒見過。
暗紅色,近似于固體狀,遲滯地從胡玥玥身體下面滑出來,落在蹲坑里,水很快變得驚人魂魄地渾濁。朱一把目光移至母親的臉。蒼白無力,兩道精致修過的柳葉眉像兩條瀕死的小蟲痛苦地攣動,細密的汗珠爬滿額頭和鼻尖。雙手緊捂肚子,嘴唇都被咬青了,還有抑制不住的低聲呻吟,此刻的胡玥玥在朱一看來仿佛正遭受一種無聲卻致命的刑罰。朱一害怕極了,她蹲下來,聲音顫抖著,問,媽媽,你是不是快要死了?傻孩子,胡玥玥用難得一見的輕柔語氣對小女兒說,這是每個女人必經(jīng)的路,你以后也會這樣。快,現(xiàn)在幫我去床頭的柜子里拿一樣東西。
用力地拍這個方方的小塑料袋,“噗”的一聲,破了。朱一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像用鑷子取郵票那樣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東西拿出來,展開。白色、長條狀、軟乎乎的,剛才聽得母親說,這叫衛(wèi)生巾。朱一唯一覺得有點遺憾的是,她后來若再堅持一下就好了,就能看見它是怎么被使用的了。它背后有張紙,朱一很容易就撕掉了。現(xiàn)在的它因為具有黏性瞬間生發(fā)出多種利用的可能性。朱一試著把它拍到自己的左胳膊上,潔白的衛(wèi)生巾像一張大得有些過分的標簽搖搖欲墜。用纏創(chuàng)口貼的方式把它繞了好幾圈,朱一看著那鼓鼓囊囊的一塊,忽然想起胡玥玥剛才說過的話,頓時心中一陣恐慌,胳膊也無來由地一緊,好似衛(wèi)生巾倏然化作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鉗住她無處逃逸。朱一飛快地扯下它。
朱零依然安靜地坐在窗邊,望著外面人來人往的世界。朱一捏著扯爛的衛(wèi)生巾舉到她面前,惡狠狠地說,知道嗎,你以后也會死一次的。
自從那天窺見成為女人的秘密以后,仿佛某個隱秘機關被開啟,朱一迅速成長起來。一旦逮著胡玥玥不在家,朱一就拿起梳妝桌上的口紅把嘴唇涂得紅通通,踩著大出許多的高跟鞋在家里走來走去。看到自己在洗手間的玻璃鏡面上印下的紅色唇印,朱一樂不可支,哈哈,哈哈哈。作為這場秀僅有的觀眾,朱零從不發(fā)聲,她只是靜靜地看,間或露出一縷淺淺的若有似無的微笑。可朱一寧愿她不給出任何反應,因為從朱零的笑里,她看不到一絲一毫欣賞的意味。
在這個家里,對朱一而言,朱泓明是僅有的最像家人的家人了。相處時間雖不多(便利店一般晚上十點關門),但他絕不會把她們兩個搞錯。朱泓明說,你和朱零的眼神,不一樣。入夜,父親的腳步聲像一把遲來的鑰匙打開朱一的睡夢之門。她撐起身偷偷看一眼朱零,隔壁床上聲息微弱。朱一躡手躡腳溜出屋。她要聽朱泓明講故事。客廳的光像仙女的翅膀庇護他們。頭枕在父親的肚子上,耳旁低回他醇厚的聲音,這是朱一無比珍視的、一點點的特殊。她不曾和朱零說起過,不為別的,只是不想說,最好就這樣一直悄悄地,沒有其他人闖入,只得她獨享這份溫暖。她也不知道朱零是否知情。朱零會嫉妒嗎?會生氣嗎?會與她為敵嗎?
可最令朱一害怕的卻不是這個,她最害怕的是,朱泓明突然有一天意識到他對于兩個女兒的差別對待,決定收回這份恩賜。但不管怎么樣都好,至少眼下這是朱一唯一能夠確定的真實,她發(fā)誓要牢牢攥在手心。
童話內(nèi)容她早已爛熟。朱一想象自己是白雪公主、灰姑娘、白皇后——所有正義和真善美的化身——那些對立的、丑惡的、狠毒的反派角色,統(tǒng)統(tǒng)是朱零。總有一天,朱一相信,自己一定能夠戰(zhàn)勝她。
4
和吳吳的約會是朱零和楊祈嘉的日常生活中生發(fā)出的另一個意外。
還有半小時,就到約定時間了,朱零第一次產(chǎn)生這樣的念頭:吳吳有沒有可能不來了?
沒有外界因素的阻撓,不是堵車、身體欠佳、朋友臨時上門,而是真真切切、實實在在地,不想來赴這個無聊的局了。這一切,和他想象的不一樣。太不一樣了,對不對?他發(fā)現(xiàn)她并非他的理想情人,所以毅然決定退回去,退到他的安全領地,把發(fā)生過的這些,當然也包括她,徹底拋棄,忘得一干二凈。
窗子底下,小如螞蟻的行人來來往往,卻沒有一個是她在等的人。想到從此以后可能再也見不到他,想到他不再需要她的愛撫、在枕邊對著他的耳朵喃喃細語,朱零突然感到一陣意料之外噬心的痛——她原以為“結(jié)束”只會是平淡無奇生活中極普通的一個節(jié)點,兩人揮手告別,轉(zhuǎn)過身大路朝前。她沒想到自己已如此依戀吳吳。
是的,她付出了全部身心,曾經(jīng)的、現(xiàn)在的、未來的。當他抱著她時,她看著他眸子里的自己,是那么光彩奪目,像懸崖邊一株飽滿的向日葵,生機勃勃得永遠不會去問明天太陽是不是依然升起。有他的雙手托著,她感覺自己長出了翅膀,輕盈地飛翔。
一種無法抵御的混合了嫉妒和悲傷的情緒在朱零內(nèi)心升騰起來。他的妻子,朱零想到,正合理合法地享受著他帶來的一切。她可以堂而皇之地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中,挽著他的胳膊,命令他在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上停下來親他。是不是被那個女人發(fā)現(xiàn)了?她咒罵他、懇求他、撕咬他,以死相威脅,不讓他出門。他心軟了,妥協(xié)了。他不會來了。
只能這樣嗎?注定被路過、被遺忘?可她也讓他感受過快樂呀!而且,朱零很想緊緊抓住他,告訴他:我也渴望真心去愛人,渴望真心被人愛啊!
門口地毯上傳來綿厚的腳步聲。站在窗前的朱零猛然回轉(zhuǎn)身,側(cè)耳諦聽,胃部又是一陣痙攣般的疼痛。很快,聲音消失了。期待落空后的虛無感令她頭腦發(fā)懵。她蹲下身,發(fā)覺手心全是汗。
可她內(nèi)心深處還存有那一絲絲的善念——她希望吳吳不要來,因為他那必然賢惠的妻子,無條件相信丈夫的忠貞,也許今天他出門時,還幫他提前擦好了皮鞋。誰知在她心目中堅不可摧的婚姻早已千瘡百孔,被蒙在鼓里的她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朱零忽然可憐起這個素未謀面的女人來。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每個人都需要他者來定位自己的存在。但對朱零來說,這份對于她自身存在的證明,即意味著對于另一份存在的毀滅。她有權這樣做嗎?誰又有權這樣做呢?
門鈴乍然響起。
她幾乎是飛奔過去開了門。
車駛進地下車庫。熄了火,楊祈嘉靠在駕駛座上。上樓之前,他需要先清一清思路。下午在公司接到電話時,他腦子里“嗡”一下熱了,現(xiàn)在高燒退去,整個人又像被冰水潑過樣,涼透了。楊祈嘉轉(zhuǎn)動旋鈕調(diào)整反光鏡的位置,朱零的白色奧迪很快出現(xiàn)。兩個大燈鬼魅般盯緊他不放。他感到一陣心悸。
客廳里兩只大箱子張開大口躺在地上,再過三天就過年了,朱零在整理回去的衣物。按一年一家的規(guī)矩,今年輪到去楊祈嘉的爸媽家過春節(jié)。他們在他小的時候全國各地跑,做生意,后來在鎮(zhèn)江買了幢別墅,定居下來。平時往來不多,只在節(jié)假日回去看看,朱零和公婆相處客氣,并無明顯芥蒂。婆婆有時會當著她的面夸別人家的媳婦嘴甜,一天進進出出得叫上百聲“媽”。聽聽也舒服啊,婆婆會這么說。朱零總是笑著裝糊涂。她做不到。“媽媽”這個稱呼,早就變成一塊堅硬的石頭被她心中的蚌給吞噬。她撬不開那層殼。
看她利落地收拾行李,一副沒事人模樣,楊祈嘉努力作出試探性的口氣問道,文楚的那兩個孩子,雙胞胎,你還記得吧?
嗯。一紅一綠兩塊羊毛圍巾被朱零捏在手里,她想了想,自言自語道,算了,我還是不喜歡紅色,不帶了。
也沒什么事,楊祈嘉說著不自覺往她跟前走了一步,就是文楚今天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倆小孩這幾天動不動就打架,還挺兇。好像是那天聚會以后就這樣。她想讓我問問你,那天,你帶她們出去玩,沒發(fā)生什么吧?
朱零收起紅色圍巾,在手上繞了幾圈。她把箱子踢到一邊,走到沙發(fā)前坐下,抬手招呼楊祈嘉也過來一塊兒坐。
那天,你們在KTV唱歌,我?guī)蓚€孩子出去,朱零微微瞇起眼睛,似在追溯回憶之路,商場很大,我們隨意逛下去,從五層到一層。進了童裝店,我拿不同的衣服讓她們倆試。你知道嗎,很神奇的一幕出現(xiàn)了。不管原來那個有多喜歡自己身上那件,當她一眼看到另外一個穿著和自己不一樣的衣服,她一定認為對方擁有的才真正好看。她嘴上說,我這件才好咧。你再看她表情,完全不是這樣。她的眼神不停往對方身上瞟,那種嫉妒、不甘又要拼命維護尊嚴的樣子,真的很可愛。
說到這里朱零停了下來,楊祈嘉以為她講完了,舒了一口氣說,哦,原來是孩子間莫名其妙的比較而已。
還沒結(jié)束呢,朱零說,我沒給她倆買衣服。小孩子的衣服,你知道的,多貴啊。轉(zhuǎn)到一樓,看到一個DQ的柜臺。我說,阿姨請你們吃冰淇淋好不好?兩個孩子高興得直拍手。在挑選吃哪一種時,我臨時起意想跟她們玩?zhèn)€游戲。我說,你們倆平時誰比較乖,這個冰淇淋啊我就買給誰。妹妹立馬舉手,喊著“是我是我”。我問姐姐,那你呢,你難道不乖嗎?沒想到關鍵時刻姐姐還真有姐姐的風范,她說,阿姨你買給妹妹吃吧,我舔一口就行。于是,我買了一個冰淇淋,在妹妹眼前晃了一圈,給了姐姐。并且,我在她耳邊悄悄說,阿姨喜歡你,這個冰淇淋只給你吃,不許分給妹妹哦。小姑娘雖然不太懂為什么要這樣,但她點了點頭。吃的過程中,她也不安心,時不時朝妹妹看一眼。當然,妹妹也很想吃。從這之后妹妹就不肯拉我的手,也不愿意跟姐姐并排走。姐姐吃完以后,把塑料盒扔進垃圾筒。你一定想不到吧,妹妹這時候突然沖了過去,用盡全身力氣把姐姐推翻在地上!
你都做了些什么!楊祈嘉氣得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居高臨下看著朱零說,兩個天真可愛的孩子,因為你一個惡意的游戲,現(xiàn)在成天在家爭吵。你知不知道孩子的心理很脆弱,她們都需要呵護?
脆弱?朱零冷笑一聲,也站起身,誰的心又不脆弱,不需要呵護呢?
真是不可理喻。楊祈嘉一個大步跨過箱子,走到門口又回過身來,朱零,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那樣做,不過我希望有機會你能向文楚和雙胞胎道歉,別給孩子的成長留下什么陰影。說完他打開門,“砰”的一聲把朱零和她那荒唐透頂?shù)墓适聮佋谏砗蟆?/p>
朱零不指望楊祈嘉能明白。那些關于內(nèi)心的事,如果以為說出來了就能獲得同情與理解,也實在太天真了點。更何況,她自己都還不能完全認識自己呀。為什么文楚的一對雙胞胎女兒會給她帶來如此大的觸動?理由大概是,她們讓她想起了某個人。某個曾經(jīng)存在、和她一模一樣的那個人。海綿般的夢魘再一次纏住她,令她呼吸困難。
4.1
朱一總感覺有個立體的影子跟著自己。出門前照鏡子,在課堂上發(fā)呆走神,背著書包大街小巷閑晃,到哪都有一雙眼睛無聲無息地盯著她,讓她喉嚨發(fā)緊,腦袋發(fā)脹。自由的快樂就跟自由本身一樣,虛無飄渺。
過完這個暑假,朱一就要升入六年級了。她百無聊賴地趴在書桌前,想象自己即將成為校園里資格最老的學姐,那些一二三四五年級的小朋友們都會變成小不點兒,她在他們面前要怎樣昂首挺胸地走路、說話。語速放慢一點,聲音也要低一些,小題大做地喊叫是孩子才會干的事。她跟他們不一樣,她就快變成大人了。
夏日的陽光穿過客廳的玻璃窗,像只溫暖的手在身上撓癢癢,朱一只覺得四肢越來越軟,頭在脖子上不聽使喚地左搖右擺。螞蟻在報紙上仍然只是一粒小小的黑痣,朱一試了許多角度,并沒有任何變化。困意襲來,朱一扔下放大鏡,打著呵欠走進房間,一頭栽在床上。
說不好是煙的嗆鼻還是朱零的呼喚使她從夢中驚醒。意識到著火了,朱一慌忙沖出房間。火舌滾燙,她被煙熏得迷了眼,她沒有勇氣跨過去。快走!朱一聽到朱零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她來不及轉(zhuǎn)身,有一雙手從背后重重地推了她一把。門近在咫尺。另一邊通往朱零的路被火封死了。
你先走,朱零說,我會有辦法的。
情勢危急,朱一說不出“要走一起走”的豪言,她甚至連想都來不及想,迅速奔騰的火焰逼得她推開防盜門,沒命似的往下跑。樓下已聚集了不少人,個個仰著頭,對四樓那扇冒煙的窗子指指點點。朱一大口喘著氣,驚魂甫定,她看到胡玥玥的紅色高跟鞋出現(xiàn)在眼皮底下。緊接著自己被一把抱住。暖意和猛烈的胸口撞擊自母體綿延至朱一全身,她覺得心安。朱一也伸出手,反過來似安慰般拍拍母親的背。
零零,哦我的零零,你沒事就好,嚇死媽媽了。胡玥玥的手像一雙雞爪嵌進朱一的肩胛骨。
整個人控制不住地顫抖,緊張、害怕、跑太快了,還沒緩過來,后勁又大又猛,她差點招架不住。
不,我不是朱零。朱一貼著胡玥玥的耳朵說,雙目望著地面,朱一,我是朱一。
又被一股力量給猛地推開,就如它來的時候那樣猝不及防。朱一跌坐在地上,呆呆地望著胡玥玥徒勞地張牙舞爪,想穿越阻擋的人墻沖進樓里去。
朱一已經(jīng)聽不到胡玥玥撕心裂肺的哭喊了。她恨朱零,為什么要讓她先走,為什么不跟她一塊兒走。她恨朱零舍己救她的無畏,似乎她這一舉動更襯托了自己的渺小。她不要朱零這么好,如果有可能,她寧愿先跑的是朱零。自己結(jié)局怎樣不重要,至少從此以后她在母親的心里就會擁有不可替代的分量。如果這一次朱零拿自己的生命救了她,朱一毫不懷疑未來她將和一個切切實實的影子對抗余生。
朱一好嗎?這是朱零恢復意識后問的第一句話。朱一被胡玥玥從身后給拽到前面。病床的鐵制圍欄出乎意料地冷。朱一裸露的手臂剛碰觸到,便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小腿打顫,她險些沒站穩(wěn)撲到朱零身上。朱一的手撐在朱零的腦袋兩側(cè),臉埋在她的肩窩,感受不到淚水從眼眶涌出的酸澀與肆意。為什么一場大火沒有燒死兩個人?她恨朱零活著,也恨自己仍在呼吸。
這年圣誕節(jié),朱一在朱零的書包里發(fā)現(xiàn)一封沒拆開的信。很俗氣的藍,帶著廉價的香氣,封口處貼著一顆粉紅色的心。信的正面寫著“朱零同學親啟”,字忽大忽小,像一條淤泥沉積阻塞的河道。右上角貼郵票的鋸齒形方框中寫著“絕密”。朱一小心翼翼地剝開粉紅色的心。信中先是對朱零大大贊美了一通(用詞之夸張讓朱一確信這絕對是從哪本書上摘抄而來),說她像一輪明耀的太陽,照亮自己平凡無趣的生活;再者直白淺露地表達了對未來兩人進入同一所初中就讀的期待和向往(考慮到這可能是沒地方抄了)。正文的字寫得比信封的規(guī)整一些,可能已謄寫多遍。落款“孫昊”。朱一粘好封口,把信按原路放回朱零的書包。
第二天晨操結(jié)束回教室,朱一注意到孫昊放在課桌上的語文書多出一角,俗不可耐的藍,跟他不知從哪摘抄來的文字一樣讓人倒胃口。她揚起手,裝作不經(jīng)意把書打翻在地。“朱零同學親啟”,幾個字明晃晃地剛好被迎面走來的同學逮個正著。
從教師辦公室出來,孫昊顯得垂頭喪氣。情書被退,更不幸的是被人撞破。要是讓他知道有誰在背后故意搗鬼,他一定不會輕饒那個人。下一節(jié)體育課,準備活動之后解散,孫昊避開眾人走到操場背后的游泳池。有一個人影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方才孫昊在班主任面前把他和朱零的關系撇得干干凈凈,但眼下她出人意料的接近著實令他欣喜若狂。他很想當面問問,兩人的關系有沒有可能更進一步。
趁著頭腦發(fā)熱,孫昊把信中的話結(jié)結(jié)巴巴又對眼前的女孩說了一遍。她全程冷漠臉,到最后實在沒繃住,咧開嘴笑了出來。
你不是朱零!孫昊這才后知后覺。
朱零不喜歡你,你煩她也沒用。朱一走近一步,抬起手勾了一下男孩的下巴,要煩,你來煩我好了。
5
立夏剛過,朱零在市游泳館辦了一張卡。周末到了那才發(fā)現(xiàn),帶去的泳衣在肚臍附近破了一個硬幣大小的洞。她猶豫了一會把它扔了,驅(qū)車駛往最近的超市。
破掉的那款是連體裙,朱零決定換一種。挑中一款分體式。紅底白點,朱零捏著它,在手指間輕微摩挲,轉(zhuǎn)而又放下,拎著綠色的同款決然走向收銀臺。
水是恒溫,但天還沒完全熱起來,朱零坐在池邊,往身上潑水,涼意襲人,她情不自禁抖了兩下。腳夠到池底,水一下子將周身包圍。憋住一口氣,她把頭埋進水里,腳往后蹬,身體就浮了起來。透過泳鏡,水面以下是另一個世界。靜謐,緩慢,澄澈,近似凝固的流動。朱零看見自己吐氣形成的泡泡,咕嚕咕嚕,接二連三破碎。
腿上被人狠抓了一把。朱零惱怒地回頭。是個七八歲大的男孩。深色泳鏡后的一雙眼睛瞪著朱零,嘴里嘀嘀咕咕說了什么。朱零希望自己聽錯了,因為那不是一個孩子應該說出的話。她本能地想把他叫到旁邊,教育,或者理論一番。剎那想起前些天在網(wǎng)上鬧得沸沸揚揚的安醫(yī)生自殺事件,起因也是在泳池里被男孩摸了屁股。錯不在安醫(yī)生,但后續(xù)發(fā)展誰能想得到呢?男孩父母的片面之詞引發(fā)網(wǎng)絡暴力。不堪重負安醫(yī)生選擇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以終結(jié)這一切。多么遺憾,人命重不過一池水的輕淺。
朱零寧肯相信眼前這個男孩是無意的。
自八歲以來,朱零學會的只有蛙泳。朱泓明是她的啟蒙教練。她小時候怕水,水漫過腳踝她就會像得了傷寒病那樣止不住地發(fā)顫。朱泓明牽牢她的手,家里浴缸的水不及朱零膝蓋,兩人玩潑水,也比賽憋氣。想笑,水吸進鼻腔,再嗆到氣管,咳得眼淚都出來,卻與水有了肌膚之親的聯(lián)結(jié)。幾年之后,朱零再度患上嚴重的“恐水癥”。以為今生定與水絕緣,沒想到這回拉她走出困境的卻是十余年后重逢的楊祈嘉。
她兩手往下?lián)芩噲D將頭探出水面換氣,倏忽水面像加了一層隱形的玻璃罩,無論她怎么使力都沖不破。水在變形,發(fā)生不規(guī)則的扭動。朱零聽見水的笑聲,尖利、持續(xù)不斷,刺破耳膜直抵大腦深處。她的頭嗡嗡響。人是清醒的,手腳卻不受控制。朱零努力想要在虛無中抓住一點什么,一雙手甚至更多雙手在撥弄她的身體,想要把她掀翻。叫不出來。她被徹底困住了。
朱零睜開眼睛。面前一張中年男人的臉,胡子拉碴,與她面面相覷。她又吐出幾口水,想起自己在哪里。周圍有人在拍手,也有人笑著說什么“多虧了人工呼吸”。顧不上劫后余生的客套,她從濕漉漉的地上起身,拒絕別人攙扶,跌跌撞撞走回更衣室。
她給楊祈嘉打電話。“嘟——嘟——”,聽來無比漫長。
喂,他接了。
沒事,她迅速摁斷,又撥了朱泓明的號碼。“對不起,你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一連打了四五次都如此。朱零攥著手機和包跑出游泳館。
遠遠望見便利店的玻璃門大開著,朱零加重油門,又超了一輛車。
朱泓明在收銀臺前抬起頭,驚訝地看著滿頭大汗的女兒。
出什么事了?他問。
你怎么不接電話?
剛?cè)チ颂撕竺娴膫}庫,信號不好吧。
我剛才游泳突然……想到你,就過來看看。
正好,我也有事想同你說——等一下。朱泓明幫一位客人結(jié)了賬。那人買了一瓶醬油和一包鹽。
知道為什么我一直守著這個店嗎?他重新面對朱零說。
朱零默然,搖頭。
因為在這里,我是一個人。朱泓明笑得無力,卻釋然,不用面對那么多事,就我一個人,清清靜靜的。
朱零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她沒想過父親心中也有如此負擔。一直以來,她都以為自己才是那個唯一的受害者。
你媽她……其實挺想你的。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表達。
離開她我過得很好。回頭你告訴她,讓她別惦記了,沒那個必要。朱零抓起柜臺上的車鑰匙說,我晚上約了朋友,先走了。
零零!朱泓明探出身子叫住她,她畢竟是你的母親。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原諒她嗎?
原諒?朱零垂下眼簾,鑰匙在手心勒進肉里,別說這些好聽的詞,我擔不起。
你知道她的情況,她也不想的……
可她還是做了!
為什么你不能忘記,為什么……朱泓明雙手掩面。
不記得就可以當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嗎?朱零感到心像被人揉成一團,重重地扔在地上。她無數(shù)次想問問那個女人,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要經(jīng)歷這一切?還不如,從一開始,自己就根本沒有存在過。時至今日,父親還在幻想自己與她的和解,豈不荒唐。朱零被一股冰冷而濃稠的情緒推著,大喊出口,現(xiàn)在你是不是也跟她一樣,希望當年死掉的那個是我?
你……怎么可以這么說……怎么可以……忽然朱泓明臉色煞白,他捂著胸口,慢慢從椅子上滑了下來。
朱泓明的這次心梗來得極為意外而迅速,幸好朱零及時叫了救護車。命是撿回來了,可醫(yī)生說,后半輩子很有可能會落下后遺癥,請家屬做好思想準備。
病床上,朱泓明一動不動,身上插滿了管子。朱零覺得眼前這個人既熟悉,又疏離。在她眼前不斷閃現(xiàn)重影,有時朱泓明牽著一個面容模糊的小姑娘在草地上奔跑,有時小姑娘躲進朱泓明的懷里,寧靜恬美,無聲無息。哪些真實,哪些虛幻,對朱零來說并不重要。她不得不承認,人生又朝錯誤的方向邁了一步。大概走得太遠了,她已經(jīng)不知道正確的道路,在哪里。
那一天,當胡玥玥趕到醫(yī)院,朱零聽到了這一生從未聽過的叫聲,這個女人的喉嚨像豁了個口子,像哭,又像笑。
朱零花高價請了護工。除去因為她知道那樣一個狹小的空間容不下她和另外一個女人共存,還有其他更重要更晦密的原因。可她會在胡玥玥離開時,飛快地開車到醫(yī)院,只為看一眼父親。偶爾碰到朱泓明意識清醒,朱零恰站立身旁,他即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白兮兮的雙唇囁嚅著。朱零趴下身,將一邊耳朵貼近他的嘴。
“一一……”
朱零握住他的手,咬緊嘴唇不讓眼淚流下來。
在網(wǎng)上查閱了大量資料以及多處實地走訪后,朱零最終在名單上劃掉了其他備選項,只留下獨獨一家養(yǎng)老院的名字。這件事她只托楊祈嘉跟胡玥玥說過一次。她不同意,這是必然的。但朱零不在乎。事關父親的后半輩子,找到可靠的人照顧他,大概是目前她這個做女兒的唯一能做的事了。臨到交錢時,朱零把胡玥玥那份也一并付清了。
周日下午一點半,朱零打電話給吳吳。兩點,兩人在斷橋側(cè)畔的云水光中亭見了面。這是他們第一次約在室外。
兩人一前一后上橋。朱零走得太快,撞到前面抱著嬰兒的一位年輕母親的肩膀。若往常朱零肯定會道歉,也許還會停下來逗逗小寶寶,但這天她連眼睛都沒有斜一下。年輕母親皺著眉頭,大著嗓門說了一句外地方言。有人側(cè)目。朱零忽然轉(zhuǎn)過身,朝那人狠勁剜了一眼。就讓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朱零現(xiàn)在根本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她。
下了橋,就是白堤。樹蔭掩映,湖邊有一排木制長椅。吳吳率先開口說,坐一下吧,我們。
朱零在長椅前呆呆地站了兩分鐘。隨后她走向湖邊。半只腳掌探出石子路。身下的水波一漾一漾,似被蠻力剝落的無數(shù)鱗片。吳吳擔心,伸手去拉卻被她沉默甩開。
人為什么要活著,朱零終于開口。不像問句,更像是一句不帶感情的陳述。
好一會兒聽到吳吳說,我不知道。
有可能這一秒、下一秒,地震、車禍、疾病、謀殺,我們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死去。朱零望向?qū)γ鎸毷缴系谋m塔,但事實上她的眼睛沒有看見任何東西。
重要的不是什么時候會離開,而是活著的時候好好珍惜不是嗎?吳吳反問道。
不,你什么都不明白。
那你慢慢說給我聽啊。
慢?朱零搖搖頭,我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了。
什么意思?
沒什么,就這樣吧。
這話讓吳吳大吃一驚,他扳過朱零的身體,逼她直視他的眼睛,你給我說清楚。
我們以后不要再見面了。你也該回去了。
你是說,一切都結(jié)束了?
難道,你還有舍不得?
吳吳看著她,沒說話。
平靜地笑了一下,朱零握住他的手,把它們從自己胳臂上拿開。其實,我們都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堅定,不是嗎?
5.1
楊祈嘉轉(zhuǎn)學到這所學校的前一天,朱一剛過完十一歲的生日。當然,也是朱零的。朱一目送十歲的自己在蠟燭熄滅后正式宣告離去,心中充滿了焦灼的興奮。她希望可以快點長大,過上跟現(xiàn)在不一樣的生活——即便年幼的她尚且無法想象,那個“不一樣”是會變得更加明朗,還是走向另一種相反的可能。
一整個學期,朱一該吃吃,該玩玩,學習差強人意。朱一想,反正有朱零這個永遠打不倒的第一名在前面擋著,怕什么?期末考試結(jié)束,胡玥玥去學校開家長會,班級成績報告單上朱零仍居首位。散了會,班主任叫住胡玥玥,小聲同她講,隔壁班有個叫楊祈嘉的小男孩,這次期末考試總分排名年級第一,比朱零整整高出五分。班主任讓胡玥玥寒假好好督促朱零,她給多布置了幾張試卷,就指望朱零下一學年把年級第一搶回來,好給班級(還有她的工資單)繼續(xù)爭光。
教學樓底下的公告欄,優(yōu)秀學生名單,“楊祈嘉”赫然出現(xiàn)在五年級榜首。胡玥玥奇怪剛才上樓之前怎么就給忽略了這張大紅色的紙。朱一趴在五樓走廊,看胡玥玥像被膠水粘在公告欄前的一小片空地上,反背著手,手里拿著朱零和自己的成績單。朱零從操場的方向走來,鞋帶散了,她蹲下身系鞋帶。三個人形成一個奇怪而有趣的三角。臨近中午,學校里的人漸漸走光了。紅紙被風吹起一個角。
當天下午,有同學發(fā)現(xiàn)“優(yōu)秀學生名單”被人從墻上撕了下來,胡亂揉成一團丟棄在操場上。他驚惶失措跑去找老師。紅色的紙團跟在他背后像火球般滾起來。等到一眾人急急趕至,哪里還有什么紙。消失得無頭無尾,徹底又干凈。
朱一認為朱零喜歡楊祈嘉,理由是以前像定海神針般每天坐在教室里的朱零,現(xiàn)在一聽見老師說“下課”,便迅速起身,來到走廊,兩眼出神地望著正前方——楊祈嘉的教室,就在她們對面。但除此之外,朱一再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其他的證據(jù),可以證明朱零傾慕于楊祈嘉,或者楊祈嘉注意到了這位排名緊挨著自己的姑娘。無論在學校還是家里,朱一一次都沒有聽朱零提過他的名字。事實上,朱零與她的交流已經(jīng)非常少了。有時朱一轉(zhuǎn)身,會因誤把朱零當作自由活動的影子嚇一跳。可朱一相信自己的感覺。證明只是時間問題。
這天夜里,朱一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聽到隔壁床傳來一絲異響。她熟練地用悠長的呼吸掩飾了自己仍醒著的事實,右眼偷偷睜開一條縫。只見朱零用雙手拿著一張紙樣的東西,大口往上面吹氣。一道光倏忽而過(不知哪里來的光線,但千真萬確),朱一看清那是張男孩的照片。接著朱零把照片放在左手手心,右手惴惴地合上去,嘴里似念咒語般呢喃。兩只手掌反復摩挲過后,照片最終被朱零放進了睡衣里面。朱一目測,應該是胸口的位置。似有所覺察,朱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來。朱一趕緊合上眼皮。還沒等她趁著黑暗理清思路,莫名而至的困意像一床棉被扎扎實實地覆蓋她的身體。這回朱一真的一下子就睡著了。
朱一對楊祈嘉的觀察持續(xù)了一個月。他沒什么朋友,大多數(shù)時候進進出出都一個人,偶爾有男生跟他講話,也是因為從廁所出來,窄窄的走廊上避不過,匆忙打個招呼。從來沒見過他和女生說話。朱一猜測,楊祈嘉要不就是性格乖僻,要不就是成績太好不近人情,總之,他和朱零還真可以說是天生一對。
星期四,輪到楊祈嘉值日。朱一留在教室里做作業(yè),隔幾分鐘站起來,到窗口瞄一下對面什么情況。五點,等到連打掃衛(wèi)生的同學也背起書包回家了,只剩下負責倒垃圾的楊祈嘉,他兩手端著一個簸箕走下五樓。朱一見狀飛快地穿過長廊(連接兩幢教學樓),像一只專心等待獵物的貓咪藏在三樓樓梯的拐角。
楊祈嘉下來了,依然慢悠悠的。屏氣凝神等他轉(zhuǎn)身,朱一突然從陰影里竄了出去,向這個男孩并不寬闊的脊背猛地伸出雙手。
第二天,經(jīng)過仔細確認,朱一終于敢肯定,楊祈嘉沒有出現(xiàn)在學校。第三天也沒有。直到一周以后,出完晨操,朱一遠遠看見楊祈嘉在其母親的陪同下走進學校大門。他右胳膊上的石膏白得扎眼。
朱一有意無意向別的同學打聽楊祈嘉受傷的原因,得到的答案有自己摔的、打籃球撞的、出了車禍軋的……五花八門,唯獨沒聽說是被人從樓梯上推下導致的。日復一日,楊祈嘉打著石膏的樣子大家習以為常,再沒人去關心他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在此期間,楊祈嘉在班里的人緣卻明顯好了起來。有男生幫他打飯、和他并肩上下樓梯,也有女生借給他筆記、給他講請假期間落下的作業(yè)。這回換成朱一一下課就趴在走廊上望向?qū)γ娴拇皯簟V炝阋淮我矝]有再出來。
到了晚上,朱一做完功課就早早上床睡覺。她常常睡得很沉,一夜無夢,次日起來精神很好,覺得生活前所未有地充實。
周一大清早,朱一哼著歌出門。書包背帶莫名其妙在半路斷了。她把書包從肩上卸下來,抱在手里,一路小跑到學校。剛跨入校門鈴就響了。進教室前她習慣性地扭頭往對面看,那個座位是空的。
楊祈嘉退學了。
6
朱零清楚地知道,自己懷孕了;早在去醫(yī)院化驗之前,甚至早于在家用驗孕棒測出兩道杠之前。與其說生理變化讓她有所察覺,不如說是某種心理預感來得更為直接和準確。盡管此時腹中胎兒小得連一顆豆子都算不上,她卻分明感受到那里掠過一陣輕微的刺痛感。它在宣揚主權。它活生生的,在她的身體里。
朱零開車到胡玥玥住的小區(qū)樓下,先往家里的座機打了個電話。響過十數(shù)聲,沒人接。她這才慢騰騰地從包里翻出鑰匙——二老進了養(yǎng)老院以后,楊祈嘉有意多配了一副這邊的鑰匙,就放在自家鞋柜上方。
屋內(nèi)擺設一切如昨。朱泓明先前慣用的沉香木核桃健身手球仍放在茶幾上。電視機旁,藍白色陶瓷盆里的那棵鐵樹,綠得有些失真。一副未完工的十字繡擱在飯桌上,一個穿藍色風衣披棕色圍巾的男孩伸長手臂,似在擁抱虛空中的某個人。第一次,她來到這里,空無一人。朱零深吸一口氣,往事如飛雪落于她眼上。原本以為死寂的,此刻全活了過來。
不,這不是她這次來的目的。她甩了下腦袋,讓自己清醒一點。往里走,左轉(zhuǎn)到底的那個房間,門關著。伸手去擰,有點澀。長條把手上積了一層灰。
一張鋪著粉色維尼熊床單的單人床靠墻擺放。床頭貼滿了十幾年前當紅的明星海報。正對著床是兩扇鋁合金窗。窗臺底下是張黃色的木頭書桌,上頭擱著一盞漆黑色的臺燈、一只銀色的雙鈴金屬鬧鐘、一摞筆記本和書,還有一只繪有墨竹的白色陶瓷筆筒,里頭插著一面布藝小國旗。朱零記得這是北京申奧成功第二天,洋溢著滿腔愛國情懷的她讓朱泓明騎車帶著,特地去市里最大的文具商店買來的。此外,還有兩只玻璃相框,彼此間呈120度相對而立。在相框前面,是一紅一綠兩只塑料小發(fā)夾。
鬧鐘的分針和時針停留在三點零四分。朱零不知道它在停下的那一刻,是艷陽高照的下午,還是星月寂寥的深夜。事實上她對這只鬧鈴的印象很模糊,她不記得自己喜歡過這類閃著嚴酷金屬色的東西。
朱零拿起其中一個相框。還沒等她抬手想擦干凈上頭的積灰,外面?zhèn)鱽砹碎_門的聲音。她猶豫了幾秒,提著相框,走了出去。
你怎么會在這里?!胡玥玥的五官急速擴張又劇烈收縮,仿若這個世界上除了朱零,不會再有另外一個人因為出現(xiàn)在這里而給她帶來更多一分驚詫了。
我回來看看,朱零說。她還來不及問她,為什么不在養(yǎng)老院。
你進去了?胡玥玥的聲音驀地沉下來。
沒有。
我親眼看見你出來的!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朱零本能地把相框往身后藏。胡玥玥幾步走到她身側(cè),兩只干瘦的手摳住相框。
好,你想要是吧,都給你!朱零猛然掙脫束縛,舉起雙手憤恨地把相框砸在地上。
胡玥玥彎下腰,把碎玻璃一塊一塊拼回原處。大的,小的,碎渣。
那個房間,我進去了又怎么樣?朱零感覺自己的胸口快炸了,那是我的房間。
那是朱一的房間!
醒醒吧,朱一已經(jīng)不在了!
胡說!突然胡玥玥操起一大塊玻璃碎片,朝朱零臉上死命揮過來,你滾,我不想再看見你!
她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個地方。朱零下定決心以后不管有沒有人住在那里,她都不會再回去了。
十字路口,前方綠燈閃爍,很快變成紅燈。朱零心思不在腳下,抬腿便想穿越人行橫道。一輛載著外賣箱的電瓶車風馳電掣,囫圇撞了上來。
楊祈嘉趕到醫(yī)院時,朱零正躺在素凈的病床上,兩眼望著天花板,似在發(fā)呆。一個理著小平頭的男醫(yī)生走進病房,身后跟著一男一女兩個看似實習醫(yī)生的年輕人,兩人手上各捧著一本淡藍色板夾。男醫(yī)生朝楊祈嘉點了點頭,說,沒啥大礙,回家好好休養(yǎng)調(diào)理就可以。男醫(yī)生的語調(diào)幾乎比他的頭發(fā)還要平,聽上去就跟這肅穆的病房一樣蒼白,放心,孩子也沒事。
孩子?楊祈嘉的面上快速閃過一絲困惑,緊接著他俯下身,驚喜地抱住朱零,我要當?shù)病?/p>
朱零伸出一只手溫柔地撫摸丈夫的臉,她們兩個會相親相愛,我能感覺到,我知道……
兩個?這下輪到那個男醫(yī)生微微皺眉,你懷的是單胎,你清楚嗎?
不可能!三個字似洪流般轟隆沖出朱零的嘴巴。仿佛醫(yī)生剛剛說的話是對她作為人的存在本身的一次毀滅性打擊,她必須挺身捍衛(wèi)這搖搖欲墜的生存基石。
男醫(yī)生和左右兩位實習醫(yī)生交換了個眼神,又低下頭在他們的板夾上確認檢查結(jié)果,再次開口時,平淡的聲調(diào)中多了幾分被戲弄的不快和不容置疑的權威。我再說一遍,你就懷了一個。好了,沒事就趕緊辦理出院,醫(yī)院床位多緊張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謹慎妥帖地扶朱零坐進車,楊祈嘉走回駕駛室這邊。
為什么……為什么……朱零仍喃喃道,明明有兩個的,我感覺得到她們,不會錯的……
零,你看著我。顧不上計較她是不是事先已察知自己懷孕卻沒告訴他,楊祈嘉摸著妻子的頭發(fā),努力用輕柔的話語安撫她,我們要相信醫(yī)生,他們檢查不會有問題的。可能你前幾天身體不好,情緒比較低落,感覺出了一點小差錯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對!朱零拼命搖頭,是我害死了我的孩子,我為什么這么不小心?!
她緊緊地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像是要把自己從座位上扯起來,轉(zhuǎn)而又把身體縮成一團,頭埋在膝蓋中間不住地發(fā)抖。
你別這樣。楊祈嘉不忍見她如此自我折磨,終于決心要將事實攤開。有些事,早說晚說,遲早都要面對。我知道朱一的死,至今你都很內(nèi)疚,可那不是你的錯,那只是一個意外。是,你沒在湖邊拉住她你有責任,但你不能余生都那么自責,活在她離開的陰影里。那對你自己不公平,對關心你、愛你的人也不公平。
朱一……經(jīng)提醒朱零仿若想起了什么,她抬起淚痕滿布的臉。我沒救回她,是我害了她……如果那時候我再勇敢一點,朱一,她可以不用死的,她可以活下來……
零!楊祈嘉大聲喊道,醒醒吧,朱一已經(jīng)死了!
夾雜著悲傷、恐懼、憐憫、絕望,朱零凝視丈夫的臉,說,如果當年先喜歡上你的那個人,不是我呢?
楊祈嘉半晌無言,然后像哄一個不肯安靜睡覺的孩子那樣輕聲在她耳邊說,可是現(xiàn)在,跟我在一起的人,是你啊。
自從知道朱零懷孕以來,楊祈嘉在家的時間顯著增多。朱零讓他該加班還是得去加班,該有的應酬也不必逃,他統(tǒng)統(tǒng)說不要緊,天大的事也沒有老婆孩子重要。
一天一天,從外表上看,朱零尚無明顯變樣,可在某處隱秘的地方,有一個小生命,正全力生長著。朱零的孕吐不算嚴重,只在早晨起來會有幾聲干嘔,對油煙氣味她也沒有特別的排斥,一日三餐都盡可能自己下廚,麻煩是麻煩了點,好歹吃得健康。
但朱零的睡眠變得前所未有地糟糕。她常常失眠,有時到凌晨兩三點,有時一整夜合上眼卻怎么也睡不著;即使短暫入睡,又會很快從惡夢中驚醒。白天免不了精神萎頓,所幸午休能稍微睡著個把小時,起來能夠清醒一陣。十天半月下來,黑眼圈日益加深,臉上的褐斑也更重了。這些朱零倒也還能接受,最讓她心神不寧的,是那些不招自來的噩夢。它們血淋淋地將她圍住,糾纏、撕扯、青面獠牙、猙獰可怖。她的靈魂夜夜不得安生。她在睡夢中哭喊、掙扎。黑夜幻化為囚籠,而她則變成了一只怒目圓睜的困獸,在意識模糊中與真相作無明的纏斗。
在朱零最常做的夢里,胡玥玥獨自站在一團黏滯的霧氣中,陰沉地笑,在她身下,有無數(shù)條肥大的白色的蛆長著嬰兒的腦袋,層疊堆繞。還有的夜里,突如其來腹部一陣鉆心的絞痛,她可以看到肚皮變得越來越薄,里面兩個小人兒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她們面容混沌,手腳卻如蛇般細長,糾結(jié)、撕打在一起,她們幾乎同時纏住了對方的頭,從兩人嘴里吐出了血紅的信子……
心悸驚醒,朱零大口喘氣。她將手輕輕地放上肚子,張開嘴,對著空氣無聲地安慰道,別怕,媽媽在這里。
在醫(yī)院四層飄著消毒水氣味的長廊中央,形態(tài)各異的孕肚就像一座座憑空而起的小山丘。朱零由楊祈嘉陪著,走到不算寬敞的候診廳最后一排坐下,鐵制的椅子格外涼。她來做第一次常規(guī)產(chǎn)檢。孕婦們進去檢查,外面座椅上多是抱著包看手機打發(fā)時間的男人,一個兩個窩著腰,好像也是肚子疼等待候診的病人。
冬天的傍晚,太陽著急忙慌地下墜,一抹金黃的光照進玻璃門。朱零從診室出來。
聽到胎心了,她說。
什么?楊祈嘉一時沒反應過來。哦哦,胎心啊,他眼睛剎那亮了一亮,都好嗎?
朱零點了點頭。雖然她不知道,他這句“都好嗎”是指孩子,還是也包括她。她其實挺想親身體驗一次,等她和孩子一并從產(chǎn)房里出來的那一刻,楊祈嘉問的第一句話會是什么。
咱們走吧,楊祈嘉牽起朱零的手。
你不想知道孩子心跳是怎么樣的嗎?朱零直視著地上某一處,那里似乎有一塊黑斑,可能是誰亂吐口香糖落下的陳年積垢。
跟我們大人差不多吧,楊祈嘉說。
朱零從丈夫肩上取下自己的包。嗯,差不多,她說,把一疊化驗報告塞進包里。
吃晚飯時,楊祈嘉接到一個電話,讓他去公司處理一份商業(yè)計劃書,明天一早得交。他跟朱零說抱歉,如果晚了讓她先睡。朱零說好,路上注意安全。臨走,他吻了吻她的額頭。忘記拿紙巾擦一擦,他的嘴上還有一層薄薄的油光亮可鑒。
朱零走回房間,蹲下身,在電視機柜下層的置物架中找到了她要的那本書。克萊爾·吉根的短篇小說集《走在藍色的田野上》。說不清楚為什么今晚她特別需要它來陪一陪自己。
幾個短短的故事,依然讓她難過得想哭。胸口堵得慌,眼眶卻是干澀的。朱零放下書,起身走到陽臺上。冬夜的風緩慢、悠沉,從遙不可及的西邊、北邊吹來,吹過遠方的河流、街道,吹過高高低低的樓房、小巷,落在踽踽獨行的過客肩頭,落在心緒難平的人身上,好像一首永遠也不會完結(jié)的協(xié)奏曲。
就在這時,恰恰這個時候,朱零想大喊,不顧一切地、沒了命似的喊一場。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她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克制。她把它視為一種美德。所以當她幾欲被嘶喊的念頭綁架,她轉(zhuǎn)而祈禱無垠的、黑漆漆的上蒼,希望美德不要拋棄她。
6.1
現(xiàn)在叫艮塔湖的地方原本只是一口井,一年四季有泉水汩汩流出,后來人們因為好奇,還是別的什么原因,齊心協(xié)力把它又挖又鑿,時至今日,儼然一處落落大方的湖泊。這段歷史是朱泓明主動提起、告訴朱一的。對于陳年舊事,朱一不感興趣——她知道湖里的荷花夏天會結(jié)出香香甜甜的蓮子,往湖心亭四周扔面包屑會有許許多多紅鯉魚聚攏過來爭搶食物,還有她掉落的第一顆乳牙埋在湖東邊石橋下的那棵大柳樹底下,就夠了。
六年級畢業(yè)考試遞交最后一門答卷,意味著朱一即將正式告別小學,邁入新的階段。與求學之路的升級相呼應的,是朱一在人生旅途中的質(zhì)的飛躍——她來了第一次例假,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女人”。她既忐忑不安,又急切地渴望再次體會小腹隱隱墜痛的感受。這是一種和其他任何疼痛都極為不同的撕扯,她的腦袋十分清醒,肉體卻不受控制,就好像靈魂幽幽然升到半空中,冷眼旁觀她的身體在痛苦中一直往下沉。
湖邊,蟬鳴不止,太陽烤得人都要化了。朱泓明出差去了外地,胡玥玥帶兩個女兒來艮塔湖玩。這會兒不見母親,大概到什么地方乘蔭涼去了。朱一剛?cè)ズ耐の雇牯~,走回岸邊,大汗淋漓。朱零依舊坐在石凳上默默看書,時間在她身上仿佛是靜止的。陽光漏過葉縫,剛巧落在朱零的綠色發(fā)夾上,那抹墨綠似乎瞬間有了生命,在光影中婀娜多姿起來。不知怎的,一股無名怒火“騰”地就在朱一胸口灼灼燃燒,她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朱零面前。
告訴你個秘密,朱一一把抽掉朱零正在看的書,口氣中充滿了驕傲,我做女人了。
朱零抬起頭,靜靜地看著她。
你難道一點都不累嗎?看她這番好似怎么打擾都無所謂、什么話語都不能激起她情緒的狀態(tài),朱一更覺煩躁。一天到晚裝模作樣,扮好孩子、乖寶寶,給誰看呢?
朱零朝她伸出手,想把書要回來。
別裝了,朱一心一橫,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明明最喜歡紅色,卻每次都說什么太鮮艷,不適合你。告訴你吧,我其實從來都沒喜歡過紅色,我最愛的就是綠色,只是因為知道你喜歡,我就要把它搶過來。
說著,朱一伸出手扯下朱零頭上那只綠色的兔子發(fā)夾,然后把自己這只紅色的別到她的頭頂,帶著一絲憐憫與鄙夷說,我覺得你好可憐,想要的東西從來不敢說。這只紅色發(fā)夾每天都戴在我的頭上,你怎么忍得了?
朱零沒理她,站起身欲從她手里把自己的書拿回來。朱一靈活地側(cè)身一讓,朱零失去重心,一個大趔趄往前跌去。朱一慌亂把手里的東西一扔,伸手去拉,可是只晚一步,朱零掉入了湖里。朱一根本來不及思考,也跳入了水中。沒想到初離岸的湖水竟如此之深,她上下?lián)潋v,水嗆了一口又一口,猛然醒悟自己也才剛剛學會游泳。她想叫人,混雜了水聲和喘息聲的“救命”斷斷續(xù)續(xù),有氣無力。憑著最后一線含混的意識,朱一游回岸邊,抓住壁沿石塊和水草,勉強爬了上來。
當朱零終于被人救起,已經(jīng)沒了呼吸。胡玥玥“撲通”一聲跪在女兒身邊,差點昏死過去。朱一啊,我的一一啊……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哭喊道。
媽,她不是……身上水早就干透了、卻仍不停地打著哆嗦的朱一,小聲地、害怕地呼喚道。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一一,我要殺了你!胡玥玥突然起身,撲向朱一。
母親被周圍群眾和民警給勸住,朱一支撐不住,跌坐在地。手磕到了個什么東西,她摸索著,一只夾子。驟然她的目光聚焦成一道閃電,死死盯住朱一的頭頂,明晃晃的、刺眼的,一團紅。
她沒有勇氣再告訴母親,掉入湖中的那個人不是自己,而是朱零。她不知道,原來母親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得多地愛著她,這讓朱一感到一瞬如鋼針般痛徹心骨的安慰與歡喜。同時,她也比之前更加擔心和恐懼,倘若母親對她都有這般情深意重,那萬一有一天她知曉真相,會不會對茍且生存的自己恨上千倍萬倍?
但不管怎么樣,至少在某種層面,她,朱一,真的做到了。她讓自己在母親心中,獲得了朱零再也不可能打敗的,永生。
此后,世上只有朱零,再無朱一。
7
老時間,老地點,楊祈嘉耐心地等待依人。他想見她。想到快發(fā)瘋。這天他為她帶來一件東西,作為禮物,或者作為紀念。他肯定她會喜歡。只要想一想她開心時翹起的嘴角和接下來可能發(fā)生的事,他就禁不住為之顫栗。他唯一不確定的是,她會否出現(xiàn)。
他站在窗邊焦慮不安地看著底下的人,直到那個身影走進視線,才如釋重負。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楊祈嘉說。
差一點,依人說。
后來呢?
還是覺得見一下比較好。
為什么?
看看你,也看看自己,她說,想再確定下。
這個給你。楊祈嘉拿出一只用粉彩塑料紙包裝的長方形盒子。
依人接過盒子,不重。她輕輕晃一下,里面發(fā)出悶悶的撞擊聲。打開紙盒,乍一眼以為是一幅照片;再定睛,不對,這是一幅堪比照片的油畫。畫中的主人公不是別人,正是她。身穿一件白色羽毛深V吊帶連衣裙,酒紅色大波浪卷發(fā)慵懶地垂在半裸露的胸前,伸展手臂的模樣似準備飛翔(事實上,那會兒她正嚷嚷著要他抱)。照片是楊祈嘉拍的(不知道現(xiàn)在還在不在他的手機里),就在這個房間內(nèi)。
看她一時半會沒說話,楊祈嘉有些吃不準。喜歡嗎?他問。
原來你會畫畫。
小時候?qū)W過一點,后來上學就不畫了。要不是遇到你,我都不記得自己還會畫畫。
很像,依人說,和我很像。
她從畫上抬起頭,謝謝。可我要把它放在哪里?后一句話她似乎在問自己。
你要喜歡,帶回家也可以,楊祈嘉說。
仿佛一時間沒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依人喃喃重復了一遍,帶回家?
對,帶回去!似被一股看不見的激情慫動,楊祈嘉聲調(diào)激昂,擺在最顯眼的位置!
你說得對,依人粲然一笑,我會的。
養(yǎng)老院的花園里,一棵大樟樹很好地成為了朱零的掩體。她站在樹后,遠遠地望。胡玥玥推著輪椅,在中間那座紅色亭子前停住了。輪椅上朱泓明穿著那件朱零五六年前給買的黑色棉服,腿上鋪了一條棕色條紋的毛毯。他頭上居然戴著一頂藏青色的毛線帽。胡玥玥彎腰往輪椅兩邊看了看,似在確認是否真的已停穩(wěn),隨后她走到朱泓明面前,自然、嫻熟地幫他把滑落的毛毯往上提了一提,又拽住毛線帽的兩側(cè)向下拉,使它們完整地蓋住他的耳朵。即使隔得遠,朱零依然看得很清晰,胡玥玥笑了。朱零從未見過她的這種笑,沉靜、恬然,仿佛眼下的生活正是她想要的,她對此心滿意足別無所求。
但朱零無法驅(qū)逐內(nèi)心深處那點小小的惡:如果時至今日胡玥玥哪怕有感受到一丁點兒慘,她都會覺得那是理所當然。可當視線轉(zhuǎn)向朱泓明的那一刻,她的心又揪緊了。有機會朱零真想問一問他,跟這樣的女人生活了一輩子,他有過恨有過怨有過遺憾嗎?
有兩個老太太走過來,跟胡玥玥打招呼。她們聊什么朱零聽不清。胡玥玥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她不時低頭看一眼朱泓明,好像怕他趁她一不注意就會消失似的。其中一個老太太想去拉胡玥玥的手,不知怎的在快要接觸上的時候那只手陡然改變路線,拍上了她的肩。最后兩人表情夸張地跟朱泓明象征性地擺擺手。他依舊一臉漠然。胡玥玥從口袋里掏出手帕,幫他拭去嘴角流出來的涎水。兩位老太太走出幾十米,在小徑盡頭轉(zhuǎn)了個彎,朱零看到,其中一人從口袋里掏出紙巾,遞給另外一個。兩個人一齊仔細地擦了手。
此時胡玥玥又推著朱泓明往下一段路途走去了。她俯在他的耳邊,低聲說著什么。那是她和他的秘密,朱零永遠也不會知道。朱零想,像胡玥玥那樣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沒什么不好。不,對她來說,這樣已經(jīng)足夠好了。
人生的前半程,他費盡心機為她營造一處溫暖安全的避風港,下半生,該換她了。
三天后的一大早,朱零接到養(yǎng)老院院長的電話。這個年屆六十的女人一張口就驚惶失措,和之前朱零印象中持重大方的她完全不一樣。院長說,你爸媽失蹤了。她讓朱零趕緊回家,看二老是不是待不慣回去了。
好,我知道了。朱零掛掉電話。
胡玥玥是怎樣帶著行動不便的朱泓明離開養(yǎng)老院的,朱零并不關心;她能帶著他去哪,朱零看上去也不是特別在意。其實從很早以前朱零就明白,每個人都只能對自己的生命負責。而且,朱零十分相信的一點就是,朱泓明和胡玥玥肯定能把日子過好,不管他們在哪里。
至于她和他們見面的日子,也許明天,也許永遠到不了。
然后,她該好好想一想自己要走的路了。放下很難,但不代表不可以。她想給自己一個機會,逃開這里,去思考一些問題。愛過的人,愛著的人,彼此珍重吧。誰都不是誰的救世主,也沒有誰失去誰就不能活。有那么一刻,她感覺肚子里被小小地踢了一下。是在催她快走吧,離開這個并不屬于她的地方。說到底,她沒法把自己蜷起來,不念他者,不問是非。
到了這一天,朱零終于清楚地意識到,只有她才是解開自己人生之鎖的那把鑰匙。沒有其他可能。
8
我是在京城一次所謂文化圈的飯局上見到朱零的。我那時剛和男朋友分手,只身闖蕩北京。分開的原因說來可笑——我想來北京追求我的文學夢,他死活不愿離開杭州。彼此和和氣氣道個別,第二天一早我就收拾東西搬出了那個二百平米的別墅。時日一長很多東西都淡忘了,倒是最后一晚他在床上的告別方式,讓我數(shù)度回味仍心潮澎湃。古人說“小別勝新歡”,其實分手也可以作為催情劑。
來北京幾個月,在幾家不大不小的刊物上發(fā)了幾篇小說,參加過不下于十次研討會(收到正式通知的只有兩次),厚著臉皮混個面熟,慢慢地也有人叫我去吃飯了。說是“文學雅集”,其實就是喝酒吃飯。正兒八經(jīng)說文學,可能只是個別人的私下行為。場面上,說什么的都有。我酒量不好,勝在敢喝。不管紅的白的啤的洋的,拿一杯過來我絕不客氣半分,閉著眼睛咕嚕咕嚕下去,喝完酒杯照例往下一扣,漏出一滴我自愿再罰一杯。喝多是常事,醉了出洋相也有過,只要自己不介意別人說什么也都無所謂。出來混,不能凡事都較真。這是我媽告訴我的真理。
那一晚,我又有點喝高了。席間有人用黑木筷敲著玻璃酒杯建議大家一起來接龍講故事,接不下去或者接得其他人覺得不過關就罰酒。我忘了自己說過什么(反正喝了一滿杯葡萄酒我記得),也差不多忘了另外的人講了啥,就只有那么一個故事,讓醉意蒙眬的我有那么點印象。事后我努力回想這個叫朱零的女人,她被誰帶來的我不曉得,好像飯桌上沒怎么喝酒,也沒怎么出聲,除了拋出那個誘人的鉤子以外。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著,頭微微低垂,長發(fā)散下來遮掉小半張臉。關于她的容貌,我真的毫無記憶。
她講到她的父親、母親、諸城老家,還有和雙胞胎妹妹朱一整日里的相愛相殺。
老實說,對于我這樣的“獨生子女”而言,擁有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手足同胞是一件很難想象的事。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照鏡子。我當時脫口而出這個俗濫的比喻。
這個叫朱零的女人靜默片刻后說:“像,又不完全一樣。”
哪里不一樣?我順口問道。
“當你看著鏡子,你知道那里面的人影是虛幻的,不存在的,它只是你自身的一個投射。可是站在你對面,一張和你一個模子里出來的臉……你知道,除了長得極為相像,你們并不擁有更多的共同點。”
我點了點頭,但對她故弄玄虛般的言論,我不置可否。
后來,她講到和朱一在艮塔湖邊糾纏,朱一失足跌入水中,這個叫朱零的女人忽然停下了。
怎么了?我莫名有些焦躁,朱一呢,被救起來了嗎?
“死了。”這個叫朱零的女人說,“我親眼看見她斷氣。”
挺遺憾的,我只能說。
接著,這個叫朱零的女人,轉(zhuǎn)而講述她和兩個男人之間的故事。聽眾們顯然對這一段的興致比剛才高得多,追問細節(jié)的、添油加醋編造有色笑話的,什么都來了,害得我要抓住她的講述節(jié)奏變得極為困難。
這個叫朱零的女人講完以后,大家咂吧著嘴紛紛表示還不錯。借著酒勁我說,哎你們都別動啊,這個故事給我寫,姐姐我房租告罄。江湖救急,多謝多謝。
一周后,我把改定的稿子投給一家不大不小的文學刊物。他們剛好那一期排版少了幾頁,放進我的小說頁數(shù)剛好。運氣。最重要的是,他們雜志稿費高,這點我格外滿意。
但讓我有一點不安的是,之后我打電話問了一圈那晚一起喝酒的朋友,大家都嚷嚷說對朱零這個名字沒印象。沒有一個人承認帶來過這么一個女人,好像這個故事是我編出來的一樣。但我肯定,不是。因為在她講述之前,我完全沒想過一個人有可能在世上存在著另一個“分身”。
大概在文章發(fā)表三個月后,一天深夜,我正被遲遲不來的睡眠給折騰得筋疲力盡,放在枕邊的手機響了。我摸索著瞅了眼,是個陌生的手機號碼。
“沒想到你真的把它寫出來了。”
黑夜里我一下子把眼睛睜老大。我立馬坐起來,掐了下自己的臉。不是在做夢。為了確證(我想自己怦怦的心跳她都聽得到),我裝作聽不出她的聲音而且不知道她在說什么,問道,你是誰?
“小說家對自己的故事人物都遺忘得這么快嗎?”我似乎能看到這個叫朱零的女人,唇角帶著一絲笑意。
再演下去也沒什么意思,我也笑了,怎么是你,大半夜的來電話,嚇死個人。
“猜你沒睡著,來和你聊聊。”
你怕不是神仙,就是女巫吧,我說,聊什么。
“關于那個故事,我還有另外一個版本,想不想聽?”
除街上非常偶然地馳過一輛兩輛汽車,呼嘯的聲音被虛空襯托得更加突兀和迅疾,其他一切依舊靜得可怕。長夜漫漫。
好啊。我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坐姿。
我說我是朱一,你信不信?無所謂,你聽就好了。上次我說,我父親是諸城干部進修學院的老師,我母親懷上妹妹那一年,他剛被評為市級優(yōu)秀青年教師。那時我三歲。
母親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外婆鼓動她逃回山東去生,生下來她可以先幫忙領著。母親聽了勸,心急火燎地買了車票,和父親在站臺匆匆分別,帶著我北上到了山東娘家。
不敢住家里,怕親戚朋友看到亂說,外婆給母親在外面租了房子。離預產(chǎn)期還有一周,母親的羊水破了。來不及通知父親,母親在附近的小醫(yī)院生下了妹妹。
找了個借口跟單位請假,父親急急忙忙趕來山東。見到他我才又有了家的感覺。之前母親懷著妹妹的時候,一會兒滿屋子走來走去,滿頭大汗像在找什么,一會兒又莫名其妙大笑,或者毫無來由地抱著我哭。我不明白她為什么那樣,也不清楚她到底要什么。她讓我感到困惑和害怕。
可父親不一樣,他會讓我坐在他膝蓋上,給我講故事。他的聲線厚實穩(wěn)重,令我安心。
父親在山東只待了兩天。他離開半月后,一天,母親正在給妹妹喂奶,有人敲門。
誰啊,母親問。
門口無人應聲。
是誰啊,母親又問。
等了幾秒鐘,有個男人的聲音乍然響起,阿姐,我是趙強啊,朱哥單位的同事。
母親慌了。她死死盯住懷里的妹妹,好像那樣就可以把她吸進她的目光,消失不見。后者仍緊閉著眼睛吃奶,絲毫不為所動。
外面叩門聲又起。母親雙眼噴火,猛然從妹妹口中把自己的乳頭拔了出來,隨即迅速用手捂住她的嘴。妹妹用腳蹬啊踹啊,兩只小手徒勞地在空中揮動。母親齜著牙,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就這樣,妹妹連哼都沒哼一聲,很快徹底安靜下來。
屋內(nèi)死寂一片。
母親打開門。
那個男人在屋里轉(zhuǎn)了兩圈,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他走到我的小床邊。蓋那么多不熱嗎?他抬起手來掀我的被褥。
我適時地哭了起來。
母親用手摸我的臉。她的手很涼,很濕,像冰水里浸過一樣,我一輩子都不會忘。
孩子又沒出汗,不熱。你別嚇著她,母親說。
男人終于走了。關上門,母親腳步發(fā)軟回到房間,癱倒在地上。
咫尺之遙,我哭得撕心裂肺。妹妹在我身下。我可以感覺到她生氣全無的手。我和她背靠背,今生永遠是姐妹。
妹妹不在了,但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又無處不在。她時時刻刻占據(jù)母親的意識,以至于很快母親便分不清楚,什么是現(xiàn)實,什么是幻想。她不時會拉住我哭著叫妹妹,有時看見我就躲,那樣的眼神里,有厭惡,有回避,也有恨意。
我沒有辦法。我只能跟她一樣,在幻念中給自己劃一塊安全的棲身之所。因為我同樣忘不掉,妹妹冰冷的尸身。
母親態(tài)度的游離和巨大反差,一天天,使我對自身的判斷也出現(xiàn)了偏移。當她對我愛意有加,我便是妹妹,由于不存在而日益完美;當她因為怨我恨我不想看到我,我就是那個讓自己也討厭的朱一。因為我覺得,殺死妹妹的不是別人,正是我。
在諸城讀完小學,我們搬去了杭城。父親的主意。他說去一個沒什么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對母親好,對我也好。
我堅持要改名。這時候,母親反倒打死都不同意了。父親說她常常半夜在夢中大叫“一一”。隨她去吧,我已經(jīng)不在乎了。
她用她的痛苦折磨自己,也殺死了曾經(jīng)的我。
說到這里這個叫朱零的女人沉默了。我也半晌沒說話。我不說話是因為不知道要說什么——如果她這次講的是真的,那我對她的人生更添了一分同情;如果是假的,那我佩服她,她才應該是小說家。
“我能為你做什么?”憋了半天我終于說出一句廢話。
果不其然她在電話那頭笑起來,“一個故事的不同版本而已,不用那么較真。”
接下來,她的聲音漸漸輕下去。好幾次我以為她就要結(jié)束了——模模糊糊的睡意像一床軟軟的鴨絨被將我覆蓋,我感覺身子越來越輕——她卻又顧自張口說下去。我的眼皮一直打架,終于撐不住了……
醒來,我睡在床上,陽光透過窗簾把整個臥室照出一種晦暗難辨的金黃。
時間又刷刷過去了兩年。彼時我在京城差不多已經(jīng)待到窮途末路。雖說圈大局多,但基本跟我沒什么關系。要靠寫作來謀生路,出頭之日遙遙無期。我準備離開了。據(jù)我所知,前男友尚未婚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等我。回去或許可以柳暗花明譜一曲破鏡重圓也未可知。
跟房東打過電話,鑰匙我給他放在牛奶箱里面。我得趕飛機,出租車已到樓下。重要的大件東西前幾日快遞回了老家,這會兒我只需提倆箱子下樓。可我一弱女子,對付兩個裝滿了衣物的箱子還是累得夠嗆,鉚足勁拎起一個跌跌撞撞走到轉(zhuǎn)角處,我得歇一歇。正喘著氣呢,牛仔褲的左邊屁股袋里傳來一陣振動。我看也沒看就接了起來,司機師傅嗎,稍微等一等,馬上就到。
“你好,我是楊祈嘉。”
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也不知是驚到了還是不敢相信。
“朱零給我看過你寫的小說。”他的嗓音低沉,略帶沙啞。
哦,還行嗎?我有點想趕緊填補空白似的沒話找話說。
“文筆不錯,只是里面有一些事實性的誤差。我今天給你打電話也是想說一下這個問題。”
洗耳恭聽。天知道我是真的把耳朵貼緊在了手機上。屏幕瞬間變得滾燙。
“首先,我對于自己和朱零在同一所小學讀過書這件事也很詫異。因為我當時只在那所學校待了一年不到,所以對她包括其他人都沒什么印象,而朱零以及她父母一直堅稱他們是杭城本地人。直到,五年前朱零無故離開,我開始調(diào)查她之前的一些事,才發(fā)現(xiàn)我和她原來那么早就有過交集。
“更大的秘密在后面。我回諸城找過朱零的同學,他們證實了她是獨生子女。其中有一位在當?shù)鼐游瘯ぷ鞯耐瑢W告訴我,六年級暑假,朱零家里出過一件什么事,還上了當?shù)貓蠹垺K軣嵝模瑤业街T城市圖書館去翻查資料。在當年八月三日《諸城晚報》的社會新聞版里,我看見這樣一則報道:居住于人民南路的一名胡姓女子在家欲開煤氣自殺,其時家中尚有一不滿十三歲的女兒。目前母女倆已被送入醫(yī)院救治,生命體征穩(wěn)定。
“也就是說,朱零從來沒有過什么同胞姐妹。一切都是她的幻想。朱一是她,朱零也是她。
“其次,我和朱零都不曾存在過什么外遇——你書里提到的依人和吳吳(輕笑),就是她和我。這是她提出來的,大概在結(jié)婚后兩三個月吧,她說,我們可以進行周末角色扮演,給平淡無聊的生活增加一點色彩。起初我覺得這個建議很無厘頭,只答應試一試。不過幾次之后我改變了想法——在那些特定的日子里,朱零真的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身上有我平時看不到的一些特質(zhì),怎么說,她就像一人分飾兩角,雖然相貌完全一樣,但給人的感覺很不相同。她說得對,我開始覺得新鮮、刺激,甚至在日常生活中,會期待和另一個模樣的她見面。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背叛。
“再者,朱零的父母也沒有失蹤。她母親不習慣養(yǎng)老院的生活,我們后來請了保姆在家里照顧。半年前,她的父親去世了。走的時候很安詳,沒有痛苦。她母親現(xiàn)在一個人住,我偶爾會去看看她。
“還有,我和朱零的孩子,是個女孩,很可愛,相信你見了也一定會喜歡她。我很遺憾在朱零生產(chǎn)的時候沒能陪在她旁邊,但感謝她又給了我一次機會,可以好好照顧她們母女倆。
“我知道,你最關心的,是朱零現(xiàn)在在哪里,對不對?不用擔心,她就在我身邊。她再也不會感受到任何痛苦。如果你能看得見,就會知道她睡得多么安靜(確實,除了幾聲孩子奶聲奶氣的啼哭,我沒聽到任何聲音)。她累極了,我們都不要打擾她,讓她好好睡。睡吧,我的寶貝。”
當然,這后一句話是在對朱零——他的妻子——說。
突然間,我腦子里閃過一個也許潛藏了很久的念頭。我受不了它的誘惑,嘴一張話就迸了出來。有沒有可能,你的妻子是朱零,周末跟你約會的是朱一呢?雖然有人證實朱零是獨生子女,但沒有人說,朱一不可以在另外的地方長大呀。
聽筒那端失去了回應。過了一會兒,通話斷了。
空蕩蕩的走道,只有我還盯著手機。好像它下一秒就會響起。
不管,那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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